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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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筠意外:“啊,你怎么知道?”
陆筠不好意思的笑了,她放下尺笔,诚挚地开口:“吴总工,我是新人,才毕业没多久,也没有太多的经验,应该多努力。我又不及周旭那么聪明,笨鸟先飞是正常的。”
“谢谢,谢谢夸奖,”陆筠眼睛陡然亮起来。以前是有不少人说她画的结构图纸很漂亮,可都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她兴致勃勃道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大家一起商量了好了,最后决定由我来动笔罢了。”
“不要太辛苦了。”
工地上的食堂的师傅是当地大叔,人倒是相当有趣,英语也很流利,跟吴维以说笑起来外人简直一句话逗插不上,可菜色却和他的人完全相反,早饭永远是千篇一律的干瘪瘪的面饼白汤,看得人实在有点欠缺食欲,可还不能不吃。工作压力这么大,不吃饭谁也抗不过一个早上。两人坐在空荡荡的食堂一角,陆筠咬了一口硬梆梆的早餐,五官立刻缩成了一团,不过这都是一眨眼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她又高兴起来:“还是能吃的,脆脆的,跟国内的囊一个味道。”
吴维以正在喝汤,一下子给呛倒了。他咳嗽了两声,又看着钱大华,无比镇定地说:“今天来的早,遇到了小陆,就一起过来吃早饭了。”
吴维以坐在她对面,觉得她皱眉苦脸又迅速眉飞色舞的样子那么生动,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很乐观。”
明明就是普通的笑容,陆筠还是看得脸一热,总算知道,原来世界上真有人凌晨一点睡觉早上五点半起床可看上去还这么漂亮,真是上天的偏爱了。陆筠露出真挚的笑容,点点头说:“吴总工,你也早。”
“这段时间,你都是第一个来试验场,比我到得还早,”吴维以笑一笑,指着另一章略小桌子上半米多高的资料说:“这些都看得差不多了。”
周旭发觉陆筠的脸色正在可疑的变红,好心地替她解围:“是啊,钱总您没注意到陆筠这段时间都起得很早么,她一直都很勤奋的。”
“我清楚道理和生活是两码事,”陆筠托着腮慢悠悠说,“随便翻一本名人名言都是使人向上的道理,这样的道理太多了,但生活从来也不像那些道理那么容易。不过我觉得,名言之所以是名言,它总是能给人启发的。只要还活着,只要有希望,就有解决的办法。”
吴维以不置可否但绝对是领情地一笑:“过两年再说吧。”
试验场和宿舍区不过百米的距离,简陋程度倒是差不多。这里摆放着水电站的模型,计算机,等待发电机组等等必要的设备。
闻言吴维以微微点头:“道理很对,不过依我看难的不是乐观,而是如何保持乐观,人生就像就在悬崖边行走,别人稍稍一推,后果就不堪想象。热情终究是有限,但生活的黑暗期有时候,太长了。”
“你是在给我带高帽子?”吴维以摇摇头,忍俊不禁的笑了笑,“这对我没用。该做的工作还得做。”
“是啊,也该回去了,”钱大华深有感触地开口,“不过要说辛苦,谁又不是?维以啊,真的,你比我还不容易。你在国外也干好些年了,不如申请一下,跟我一起回去吧?国内钱虽然少点,但好歹没这么累,离家也近,你也该结婚生孩子了。”
钱大华坐下,看着她一秒钟,摇头说:“女孩子还是多睡一会,美容要紧。工程再大,也不差你这半个小时的睡觉时间。我那女儿啊,可就从来没早起过。”
“哪里哪里。”
“昨天打电话回去,说是去了,”钱大华很激动,“小敏很高兴,说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人,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还说老师们同学们都很亲切。”
“心情不错,”说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是副工程师钱大华和周旭。两人看着他们,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钱大华打了早饭,拿着盛满汤的钢铁饭盒一步三摇的走进来,继续刚刚那句没说完的话:“啧啧,吴总,倒是很久没看到你这么高兴,果然是因为漂亮女工程师的缘故么。”
吴维以这才推门而入,含笑说:“小陆,早啊。”
明明有那么大的黑眼圈,可笑起来还是荣光焕发。吴维以走到陆筠身边,弯下腰,在桌子的另一头仔细的看着这张一米见方的设计图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看;他只是看,很久没出声,两三个星期的接触之后,陆筠知道吴维以在工作中是个严格得不得了的人,他对所有人的要求就是“我们一点错误也不能犯”,在他的眼中,只有好或者不好之分,从来没有“还过得去”这种说法。他看图纸的目光简直说得上是审视和研究,明明凉爽的天气,可陆筠就是觉得后背汗出如浆。几乎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终于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有难得的嘉许:“你的图果真画得不错,比例很准,线条简洁干脆。这里,围堰的断面设计处理得相当好。”
说起女儿的时候,钱大华满脸放光。陆筠倒是第一次听起他说女儿,很想抓住机会转移话题,然后发现吴维以比他先一步:“老钱,每年的这个时候新生开学,小敏也去大学报到了?”
吴维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似的,他说:“这么多年,你跟嫂子都辛苦了。等这项目做完,你就安心的回国去吧。”
“吴总工你带习惯了高帽子自然免疫了,”陆筠“扑哧”一声笑了,“不过请放心,在下一定遵命,在下领着三电的高薪呢。”
“有人在做,有人在看,”吴维以说,“总会知道的。”
她有点紧张,好在吴维以没发现话里若有似无的暧昧味道,他只是摇头:“我是不年轻了,我都工作八年了。”
吴维以看了一眼天空,还是蓝墨色的,星月交辉,煞是漂亮;低下头,远处工地上的探照灯光芒照过来,并不太凉,可宿舍区四周石块钢材的碎片无所遁形,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得让人来打扫一下。他环顾一下四周,撇到和工地遥遥相望的试验场某房间里的灯光,加快了脚步。
说话间外面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吴维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食堂应该开门了,一起去吃饭吧。”
循着灯光走近,试验场角落的那个房间也落入眼底。房门虚掩,吴维以站在门口朝里看,首先看见了一把黑亮的头发,然后再看见那个伏案专心致志画图纸的单薄背影,或许真是门缝里看人的缘故,她看上去比白天还要瘦一点。他心里有数,伸出右手叩了叩门。
“昨天才开始动笔,今天就画了一大半了,熬夜画的?”吴维以挑眉,看着她。
大概是画得太专心,屋子里的人并没有听到敲门声,照例埋首于案牍之中;吴维以摇头笑了,摇头笑了,加大了叩门的力度。
这一下有了作用,屋子里的人猛然一下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又回过头来,瞥到门外的人影,她仿佛被吓了一跳,一瞬间白生生的脸都有了点颜色。然后她攥着直尺和铅笔,开口:“请进。”这是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清脆得有点奇怪。
他的表是那种老式的银色石英表,表带上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保守估计也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历史了。陆筠暗自诧异。吴维以是三电总局外派的总工程师,他的收入应该相当高的,不至于连一块表都买不起。外派之前她曾经在总局呆过半个月,她认识的高级工程师无不是有车有房,跟吴维以完全不同。
陆筠快速而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撇嘴:“说得你好像很老了。”话一出口吓了自己一跳,这几个字本身是相当正常的,可被她一说,句子里的味道怎么那么怪异呢。
吴维以头发有一点长,几丝头发自然而随意地垂在额上,他笑了:“你还这么年轻,乐观一点总是好的。”
虽然也认识了一段时日,关于吴维以的私事,她所知极少。她只知道他在国外呆了六年,别的一无所知。此项目的女工程师只有她一个,她听不到什么八卦,同时她本人从来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以前总是别人告诉她谁和谁开始交往了,谁和谁又分手了,甚至她男朋友脚踏两只船也是别人告诉她的——此时她惊讶的发现,仅仅因为一块表,她就对面前的领导好奇起来。
陆筠在心里叫“你哪里老了你哪里老了,你虽然日晒雨淋但是皮肤还是不错你虽然终日操劳但还是目光湛然,你现在走在街上照样能迷死大半条街的女人,这些都是年轻的标志啊”,这些想法都不能诉诸于口,她捂着嘴哈哈一笑,含蓄地说:“其实还好啦,大家都说您是三电最年轻有为聪明高尚……的工程师。”忍了忍,漂亮这两个字终于没出口。
“做人就要乐观,”陆筠笑盈盈地开口,“郁闷都是短暂的,我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日子总是越来越好的。生活不可能持续的坏下去,总有会转机,那为什么不笑眯眯的等待好的那一天到来?”
“倒也没有熬夜,不过是比平时起得早了一点儿。”陆筠解释,“是初稿,以后还要改进。”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吴维以准时醒了过来。平时都是简单惯了的人,披上外套,快速洗漱一下,顺手拿起一沓资料就出了宿舍。他总是这个时候出门,夏夜的深山中,喧闹的一天的工地此刻格外安静,但绝不是万籁寂静的,微风掠过树叶,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依稀可闻。
陆筠周旭面面相觑。不需要很强的直觉,他们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外人的辛酸,他们的话题后隐藏了一个世界,他们这样的新人很难深入其中,也很难了解。水电人自有自己的一个世界,那些老水电人也有自己的一个圈子,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下共同渡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时光,其中的感情,外人又怎么能够涉足。